1樓:羽箬流闌
蘇軾的文藝觀深受莊子審美思想的影響。蘇軾主張的文藝創作要“隨物賦形”、“胸有成竹”、“不能不為之為工”等觀點,主要都**於莊子的“原天地之美”、“順物自然”思想。
蘇軾深受莊子思想的影響,他對莊子思想能夠領悟其要旨而得其精華。他既能看到莊子思想與儒家相通的方面,“以為莊子蓋助孔子者”,“陽擠而陰助之”(《莊子祠堂記》)。同時,莊子的清靜恬退,逍遙齊物,使他在相當程度上衝破封建禮法,自由通脫,率直曠達,特別是在險惡的政治環境中,堅貞自守,履險若夷。
他的偉大人格的形成同莊子思想密不可分。對此,學術界已有涉及。然而,對於蘇軾的文藝觀與莊子審美思想之間的關係卻未加論敘。
只要認真披閱蘇軾的詩文,就可以發現蘇軾的文藝觀在以下幾個方面深受莊子的審美思想影響:
一、“原天地之美”與“隨物賦形”
莊子要求人們通過對自然的觀察去了解美,尋求美,而不要人為地在自我精神世界中去尋找美,這樣反而會違背美的本來面目。《知北遊》中莊子指出:“天地有大美而不言,四時有明法而不議,萬物有成理而不說。
聖人者,原天地之美而達萬物之理,是故至人無為,大聖不作,觀於天地之謂也。”莊子認為,因為美蘊藏在自然中,人們就應該“判天地之美,析萬物之理”(《天下》)。這就要求人們深刻、準確地去觀察、挖掘“天地之美”,把握萬物的規律,按照美的本來面目去展現美。
蘇軾對莊子的看法心領神會,他指出,事物之理是本身固有的,人們應該仔細研究、觀察事物本身。蘇軾認為,吳道子的畫藝之所以達到“遊刃餘地,運斤成風”的登峰造極地步,就是因為“道子畫人物,如以燈取影,逆來順受,旁見側出,橫斜平直,各相乘除,得自然之數,不差毫末。”(《書吳道子畫》)同時,蘇軾還堅決反對那種憑有限的見解和自己的推想,去斷定自己已經得到事物之理。
他說:“世之言道者,或即其所見而名之,或莫之見而意之,皆求道之過也。”(《日喻》)對於不認真觀察、實踐,一味憑空幻想的時尚,蘇軾嚴厲批評道:
“廢學而徒思者,孔子之所禁,而今世之所尚也。”
蘇軾繼承發展了莊子的美學思想,提出“隨物賦形”的觀點。要求文藝作品要能按照客觀事物的本來面目去描寫,不同的事物就應該描繪出它們種種不同的形態。“孫位始出新意,畫奔湍巨浪,與山石曲折,隨物賦形,盡山水之變,號稱神逸。
”(《永蒲永升畫後》)蘇軾認為窮形盡相就是美,“江河之大,與海之深,而可以意揣,唯其不自為形,而因物以賦形,是故千變萬化,而有必然之理。”(《灩yù@①堆賦》)因為大自然與社會生活是豐富多彩的,如果按其各自的面目和規律來描寫,自然會千姿百態,豐富多彩,生動活潑。“美哉多乎,其盡萬物之態也!
霏霏乎若輕雲之蔽月,翻翻乎其若長風之卷旆也。猗猗乎其若遊絲之縈柳絮,嫋嫋乎其若流水之舞荇帶也。”(《文與可飛白贊》)多麼五彩繽紛的藝術境界!
二、“萬物與我為一”與“胸有成竹”
莊子追求物我合一的審美境界,而達到這種境界的根本途徑就是把人看作自然的一部分。莊子認為人與自然的統一不但是必要的,而且是可能的。《齊物論》中那個莊子夢為蝴蝶的故事,最生動地說明了這種審美方式。
它揭示了審美主體與物件經常處在一種物我不分、交融統一的狀態中。主體感覺到自己化為物件,同物件不可分。在《齊物論》中莊子提出了“天地與我並生,萬物與我為一”。
天地萬物本是同體並生,人類本身妄自菲薄,使自己的心靈狹窄。莊子開啟了一個無窮的時空系統,目的在於透過現象間的層層界限,從宇宙總體的角度,打通我與外界的隔閡,來提升個體精神的主動性。這就是取消天地萬物與我--客體與主體的對立關係,而臻於主客一體的境界。
這境界正指向了藝術精神中的和諧。
生活在一千多年後的蘇軾,對莊子物我合一的審美境界十分欣賞,並引為知音。他讚揚文同的畫:“與可畫竹時,見竹不見人。
豈獨不見人,嗒然遺其身。其身與竹化,無窮出清新。莊周世無有,誰知此疑神。
”(《書晁補之所藏與可畫竹三首之一》)把莊子《齊物論》中“嗒焉似喪其偶”的概念、“物化”的概念,都天衣無縫地運用在自己的藝術批評之中。
一部藝術作品必須在藝術家執筆之前,先在他的靈魂裡醞釀成熟。二千多年前偉大的思想家莊子已經提出了把握題材,對審美物件反覆認識的重要。“梓慶削木為jù@②。
jù@②成,見者驚猶鬼神。魯侯見而問焉,曰‘子何術以為焉?’對曰:
‘臣工人,何術之有?雖然,有一焉。臣將為jù@②,未嘗敢以耗氣也,必齋以靜心。
齋三日而不敢懷慶賞爵祿,齋五日不敢懷非譽巧拙,齋七日輒然忘吾有四枝形體也。當是時也,無公朝,其巧專而外骨消;然後入山林,觀天性,形軀至矣,然後成見jù@②,然後加手焉。不然則已。
則以天合天,器之所以疑神者其是與!’”(《達生》)莊子深刻地揭示了藝術創造的過程。通過“齋心靜心”的認識事物過程,並“以天合天”,按照事物的本來面目進行審美觀照,而達到胸中有成jù@②的境地,這樣才能產生“所以疑神者”的傑作。
只要把蘇軾《文與可畫yuán@③dāng@④谷偃竹記》與莊子的審美觀加以對照,就可以發現它們一脈相承。蘇軾在此文中指出:“竹之始生,一寸之萌耳,而節葉具焉。
自蜩腹蛇fù@⑤,以至於劍拔十尋者,生而有之也。今畫者乃節節為之,葉葉而累之,豈復有竹乎?故畫竹必先得成竹於胸中,執筆熟視,乃見其所欲畫者。
急起從之,振筆直遂,以追其所見,如兔起鶻落,少縱則逝矣。”畫竹之前必須把握住事物的形象實質,使其爛熟於心,然後才能駕輕就熟,下筆不凡。
三、“法天貴真”與“文理自然”、“不能不為之為工”
在《莊子》一書中多次強調的“真”、“天真”、“純”、“樸”、“本”等,都是指自然人性。莊子要求人們“全真”(《盜跖》)、“守真”(《漁父》)、“保真”(《田子方》),都是強調美與真的一致性。莊子認為美的東西都應該是真實無偽的。
莊子所強調的真,具有一般所說的合乎客觀實際、客觀真理的意思。在這基礎上,莊子提出了“法天貴真”(《漁父》)的審美思想。《秋水》中莊子指出:
“牛馬四足,是謂天;落馬首,穿牛鼻,是謂人。故曰:無以人滅天,無以故滅命,無以得殉名。
謹守而勿失,是謂反其真。”在莊子看來,沒有真就沒有美。他已經認識到美是自然生命本身的合規律的運動。
因此,他強調不要用人事去毀滅天然。莊子深惡痛絕一切虛偽做作的東西。“真者,精誠之至也。
不精不誠,不能動人。故強哭者雖悲不哀,強怒者雖嚴不威,強親者雖笑不和。真悲無聲而哀,真怒未發而威,真親未笑而和。
真在內者,神動於外,是所以貴真也。”(《漁父》)真情出之自然,故能感人;矯情偽性本於造作,故難以動人。
蘇軾在**藝的創作規律時,繼承發展了莊子的觀點,強調“真情”是文藝的基本特徵,並堅持認為文藝必須有為而作,不能無病呻吟。《江行唱和集敘》:“夫昔之為文者,非能為之為工,乃不能不為之為工也。
山川之有霧,草木之有華實,充滿勃鬱而見於外,夫雖欲無有,其可得耶。”並宣告自己與弟轍的詩文是:“凡耳目之所接者,雜然有觸於中,而發於詠歎。
……非勉強所為之文也。”只有強烈真誠的創作激情積於胸中,吐出自己的心聲,才能成為金聲玉韻。他指責“儒者之病,多空文而少實用。
”(《答王庠書》)他反思自己的創作過程說:“軾少年時,讀書作文,專為應舉而已。既及進士第,貪得不已。
又舉制策,其實何所有,而其科號為直言極諫,故每紛然誦說古今,考論是非,以應其名耳。……妄論利害,攙說得失,此正制科人習氣。”(《答李端叔書》)可見對自身要求之嚴。
他的大部分作品,的確是他真誠剛正人格的寫照。
蘇軾**藝與莊子同調,主張自然之美。《答謝民師書》雲:“所示書教及詩賦雜文,觀之熟矣。
大略如行雲流水,初無定質,但常行於所當行,常止於不可不止,文理自然,姿態橫生。”又云:“吾文如萬斛泉源,不擇地皆可出。
”(《自評文》)他推崇友人詩云:“辯才作此詩時,年八十一矣。平生不學作詩,如風吹水,自成文理。
而參寥與吾輩詩,乃如巧人織繡耳。”(《書辯才次韻參寥詩》)蘇軾**藝,常以行雲流水為喻。雲與水常常處在流動變化之中,行雲流水,無定勢定態,但其或行或止,都符合一定的規律。
事物在不停地流動變化,描繪事物的手法應是豐富多變的;不斷變化的事物,就應用不同的手法描繪其變化。這難道不是莊子所說的天道“以天合天”嗎?
四、技道相通與“技道兩進”
在莊子看來,道為本,技為末,但技與道可以相通。莊子時代許多生產技藝都帶有藝術創造的性質。因此,從某種意義上說道與技的關係就接近道與藝術的關係。
莊子在《天地》中說:“通於天地者德也,行於萬物者道也,上治人者事也,能有所藝者技也。技兼於事,事兼於義,義兼於德,德兼於道,道兼於天。
”道在它的運動中是合規律的,合目的的,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。為藝術創造活動的技,也是自然而然地完成了一切,這就是“以天合天”。在莊子看來,藝術創造要合規律,但又要不受規律的限制。
庖丁解牛,“依乎天理”,“因其固然”,不臨時去苦苦尋覓牛體上的下刀之處,而是手起刀落,莫不中肯,“以神遇而不以目視,官知止而神欲行”。這是一種掌握了規律後得心應手、左右逢源的藝術活動。
藝術創作是非常奇妙的。似有規律而又似無規律可尋。一般的文藝創作規律是很容易陳述的,但掌握了這些創作規律,還不足以創作出高妙的藝術作品。
莊子《天道》中說:“斫輪,徐則甘而不固,疾則苦而不入。不徐不疾,得之於手而應於心,口不能言,有數焉於其間。
臣不能以喻臣之子,臣之子亦不能受之於臣,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斫輪。”莊子運用十分形象貼切的比喻,指出了藝術創造有定法而無定法,不是單方面的因素,更沒有固定的模式。而是憑著對事物深入持久的認識,在廣泛實踐的基礎上逐步摸索積累才能達到出神入化的境界。
蘇軾對藝術創作的這種特殊規律領會很深,他深切地感慨:“求物之妙,如繫風捕影,能使是物瞭然於心者,蓋千萬人而不一遇也,而況能使瞭然於口與手乎?是之謂辭達。
”(《答謝民師書》)可見藝術創作的才能,既包含著對事物深入把握獨特領悟的審美眼光,還需要豐富學識基礎上的高超的表達才能。蘇軾的“瞭然於心”、“瞭然於口”,與莊子“得之於手而應於心”都是形象地闡述了文藝創作的規律是難以簡單概括的,而包容著諸多方面的因素。
蘇軾深知掌握物理之難,掌握物理又能準確表達在筆下者則更難。辭不達意的情況在文藝創作中是屢見不鮮的。所以蘇軾認為有道還須有藝,要掌握物理,還要掌握藝術地再現物理的技藝,二者缺一不可。
“有道有藝,有道而不藝,則物雖形於心,不形於手。”(《書李伯間山莊圖後》)因此,他在《跋秦少游書》中提出了“技道兩進”的文藝主張。高明的技巧離不開對物理的掌握,但沒有高明的技巧卻很難顯示物理而成為文藝佳作。
如何才能“技道兩進”,創作出高超的文藝作品,不是一個簡單的問題。蘇軾認為除掌握事物的常形常態外,還要把握事物的**。同時,還要達到神似和形似的統一。
他發展了莊子關於合規律而又不受規律限制的觀點,他在《書鄢陵王主簿所畫折枝二首》中說:“論畫以形似,見與兒童鄰。賦詩必此詩,定非知詩人。
詩畫本一律,天工與清新。”然而,是否隨口寫出就是“清新”的好作品呢。正如莊子說庖丁解牛是多年的經驗才如此得心應手一樣,蘇軾認為從胸中之竹到手中之竹,決非易事。
這中間還須積學貯寶,反覆實踐。蘇軾以自己的親身體驗為例,陳述說:“與可之教予如此,餘不能然也,而心識其所以然。
夫既心識其所以然,而不能然者,內外不一,心手不相應,不學之過也。故凡有見於中,而操之不熟者,平居自視瞭然,而臨事忽焉喪之,豈獨竹乎。”沒有豐富的學識,沒有紮實的實踐經驗,“心識其所以然”的東西,也往往不能生動貼切地表現出來。
可見,形似、神似的統一這一藝術境界,是多種因素完整結合的結晶。
列寧說:“把任何一個社會現象,看做處於發展中的現象時,在它中間隨時可以看見過去的遺蹟,現在的基礎和將來的萌芽。”蘇軾的文藝觀中有莊子審美思想的影子,然而,蘇軾文藝觀的形成是多種因素合力作用的結果,就文化傳統的影響看,蘇軾是採取兼受並蓄,去粗取精的態度,因此莊子不過是蘇軾所吸收的一個方面罷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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